跨境电商的“合纵”和“连横”：一波三折的欧洲跨境电商税务监管

 

欧洲很多城市和国家从跨境电商行业发展中受益，这使得欧盟作为一个整体所制定的管理措施在落实上出现了不少困难。

 

除了美国，中国跨境电商还有一个主要目的地是欧盟。和美国市场一样，这段时间欧盟内部也有要求对中国跨境电商加以限制的声音。例如，有德国媒体报道称，中国跨境电商正在“逃税”进入欧盟。这种做法当然值得商榷，毕竟只是部分媒体的一面之词。不过，藉此机会倒是可以细细阐述一下欧盟各国的税务政策，以及这些政策对跨境电商行业的影响。

 

欧盟和美国de minimis政策类似，对价值低于150欧元的商品免收关税。因此，欧盟和美国存在类似的问题。2021年开始，欧盟举行了两项措施去改革海关制度，应对跨境电商对税收的挑战——这两项措施的实际执行情况，正好能够告诉我们制度对贸易的影响。

 

第一项改革是从2021年7月1日开始，欧盟免除了22欧元以下商品免征增值税的规定，转而要求每件进口到欧盟的商品都需要缴交增值税。缴交增值税就意味着要就每张单据填写海关申报表申报商品价值——因此，在2022年，欧盟就处理了将近10亿张海关申报表，而其中大部分商品的价值只有十几欧元。

 

正如我们之前的文章中所说，对于一件十几欧元的商品，处理海关申报表的固定成本是比不上所能收上来的低额关税的。因此，欧盟各地的海关直呼手忙脚乱——以至于欧盟委员会自己的报告（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qanda_23_2644）都要坦白“尽管国家当局和官员竭尽全力评估和监管这些商品流以征收关税并确保合规，显而易见的是大量的电子商务（包裹）正在挑战海关的能力极限（While national authorities and officials are doing their best to assess and supervise these flows to collect taxes and ensure compliance, it has become clear that the sheer volumes of e-commerce are testing customs' limits）”。

 

我们这里要普及一个背景。虽然欧洲联盟二十七个成员国实行关税同盟和统一的关税税则，并规定商品欧盟内部跨国流通免缴关税，但是欧盟毕竟是一个国家间的联盟，因此各个国家的增值税税率有所不同。例如，爱尔兰的增值税是23%，荷兰21%，瑞士8%，匈牙利27%，德国19%，法国20%……种种而言，不一而足。

 

因此，这个税交给谁就大有讲究了。通常而言，电子商务商品在欧盟境内一般涉及三个国家：商品收货地址所在国、电商平台所在国以及跨境电商时所涉及的商品清关口岸所在国。我们举一个例子，一位顾客在爱尔兰的电商平台上购买了商品，商品在匈牙利清关以后送到顾客在德国的家。那么，税怎么分呢？分多少呢？事实上，这三个国家之间往往会因为税务政策的不一致性，而为贸易商人带来降低成本的空间。

 

按照道理，这三个国家都有收税的理。商品最初在匈牙利清关，匈牙利是有理由收一点税的；商品最终在德国消费，德国也是有理由收一点税的；电商平台在爱尔兰，汇总缴纳到爱尔兰，再由爱尔兰分税给各国，又是相对来说最合理的选择。

 

因此，欧盟国家在增值税的缴纳上有一个叫做CP42的原则。CP42原则允许进口商在欧盟成员国A进口时不缴纳增值税，而在商品于欧盟成员国B售出时再缴纳增值税。我们举一个例子——贸易商从中国进口商品到德国，进口时要缴纳19%的德国增值税；然后从德国出口到法国，可以获得19%的德国增值税退税，并缴纳20%的法国增值税。德国一进一出，正负抵消，收了再退实属自找麻烦。因此，为了记账方便，就允许进口商进口时直接申报商品最终目的地为法国，德国海关就会安排商品保税放行。

 

但是，“安排商品保税放行”也需要成本。收上来的增值税落不到我口袋里（通过CP42将税负转移到最终国家了），征税成本却要我来掏，哪个国家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加上电子商务订单规模实在庞大，不少欧盟国家的海关就直接“躺平”，或多或少地放松了对商品的查验力度。

 

对于欧盟27个成员国而言，放松商品查验力度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和中国一样，欧盟27个成员国也存在人口和经济发展的地域不平衡的问题。就人口而言，欧盟有人口八千多万的德国，也有人口数百万的比利时、匈牙利等国；就人均GDP而言，德国西部的人均GDP有六万美元，同时很多东欧国家人均GDP不到两万美元。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小地方希望承揽大地方的贸易生意，穷地方希望承揽富地方的贸易生意。正如香港和新加坡实施低税率，但因中外、东西贸易带来了物流、金融、法律等种种需求和经济繁荣一样，如果能够将来往欧盟大国的需求吸引到小国、穷国来“倒一手”，那么本地经济繁荣、就业畅旺，政府税收自然也就滚滚而来，那么降低的实际税率又算什么呢？当然也就不需要担心了。在这一点上，世界各国的政府都是会“算大账”的。

 

当然，通常不是谁都能“算大账、做倒爷”的。往年国际贸易以海运为绝对主力，只有沿海城市能做这个活计；即使最近几年出现了中欧班列为代表的铁路货运，也只是多了铁路沿线的城市而已。因此，在往年贸易以“集装箱”算的年代，能够从贸易中受益的城市少之又少。但是，跨境电商带来的对航空物流的高需求改变了这一切——与海运靠投胎（地理位置）、陆路靠投资（基础设施）相比，航空运输“有个机场就能做生意”的特点，对于小国家、小城市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要论航空物流能对一个城市带来多大的影响，美国离中国最近的阿拉斯加州那是当之无愧的典型案例。中美之间相隔太平洋，上海直飞洛杉矶少说都要上万公里，而上海飞阿拉斯加则只有七千公里左右。因此，中国等亚洲国家运往美国的航空货物，超过70%以上都要在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清关；而因此这个30万人口的小城，承担了每年超过300万吨货物，高居世界第四（仅次于香港、孟菲斯和上海）的航空货运吞吐量。如此海量的货物对于全城经济的影响显而易见——航空物流和贸易行业大约解决了全城约三成劳动力的就业问题。

 

相比于中美之间的长距离使得安克雷奇一家独大而言，中欧之间的距离（4000到5000公里左右）门槛大大降低了发展贸易物流行业的难度。因此，欧洲不少国家都想着做“中国商品进入欧洲的第一站”——比利时的列日机场和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机场如今都已经和中国的电商物流企业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在业界享有盛名，毋庸多言；而欧洲各国的机场来中国招商的力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大，意图吸引更多的中国物流投资者。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国不可避免地会对跨境电商企业有各种各样、明里暗里的优惠和补贴，降低跨境电商的实际税负。在进口税务领域有一个名词叫“查验率”——即海关实际检查货物是否符合申报的概率。顾名思义，查验率越低，实际税率就越低，商品物流速度也就越快。在受制于欧盟的统一税法，无法“明修栈道”，直接更改进口税率的背景下，“暗度陈仓”降低商品被收税的概率成为了大部分海关心照不宣的选择。

 

换言之，欧盟各国对于中国商品的态度是完全可以用“合纵连横”四个字来形容的——欧盟作为一个“合纵”的主体，在大国的影响下希望对中国商品提高实际关税，保护欧洲本土制造业的利益；但是，本身没有什么制造业，产业结构和中国不冲突，希望从运输和贸易中获得利益的欧盟成员国，则倾向于在明里暗里和中国“连横”。

 

这使得欧盟的增值税政策执行起来是一地鸡毛。西南德意志电台派出记者“卧底”比利时列日机场，指出大量的中国商品“虚报价值”、“化整为零”，意图“逃避”增值税（https://www.dw.com/zh/%E5%BE%B7%E5%AA%92%E8%B0%83%E6%9F%A5%E4%B8%AD%E5%9B%BD%E7%94%B5%E5%95%86%E5%A6%82%E4%BD%95%E5%81%B7%E9%80%83%E5%85%B3%E7%A8%8E/a-68186603）。这种不知真假的指控，本身就是欧盟内部指责某些国家破坏“合纵”，意图“连横”的一种缩影。

 

当然，欧盟作为一个整体，也在意图通过新法案，进一步加大对跨境电商的监管力度。2023年5月，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相当于国家的政府内阁）发布的报告（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qanda_23_2644）就在对跨境电商“泼脏水”——“在进入欧盟市场的包裹中，有65%刻意低报了价值以符合欧盟150欧元的关税豁免规则”、“现在的豁免规则鼓励商家化整为零，不但对欧盟商家不公平，也增加了商品包装成本和污染”。这种说法当然有失偏颇——电商平台销售的大部分商品，本来也不到150欧元，根本无需低报价值；至于化整为零，则是电商平台多地调货的自然产物。

 

在欧盟委员会的规则草案下，电商平台（而非消费者本人）将被视为“进口商”，需要按照欧盟法律向公司注册国缴纳关税和增值税；同时，150欧元以下免交关税的优惠制度会被取消，任何进口到欧盟的商品都需要缴交关税。

 

因此，欧盟委员会计划将以上规则草案送交欧盟的议会（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和欧盟理事会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审议。当然，我们预测这个规则草案要想得到落实并不容易——就像我们之前所说的，欧盟内部经济不平均的背景下，法律的通过势必牵涉到27个成员国之间的复杂协调；而即使草案最终“合纵”成功成为法律，在如今欧洲不少国家倾向“连横”的背景之下，能否不折不扣地得到执行也是一个问题。

来源：FT中文网